贝哩个贝

织田作,我的生命之光

【闪恩】《心动》

吉尔伽美什×恩奇都 


 

七章改编向,来自一个深夜脑洞

沙姆哈特→恩奇都注意★

金古设定更改注意★

全文2.8W

一发完。


————♦︎————♦︎————



心动

 


心之动,一生觅。

 

1.


那时候正值初春,一抹白日洋洋洒洒地朝原野撒着金沙。

 

杉树林里的小新娘牵着她的朋友悠悠然地漫步,庞大与娇小的两个身影沐浴在金灿灿的沙海中。圆嘟嘟的鸟儿们在叶下蹦蹦跶跶,三五成群的跟在他们身后,时不时的叽喳两声。还有狨猴与松鼠,它们扒在巨兽的头顶与树枝模样的犄角上。

 

莎姆哈特总能听见路过的孩子们发出咯咯的笑声,他们说这个漂亮的女人是生活在山野间孤独的幽灵,而她唯一的朋友是一头从泥泞里爬出的野兽。

 

温柔的莎姆哈特从不生气,她只是继续牵着她的朋友慢慢的走着,树影婆娑的林野是一篇亮盈盈的童话,呼过的风泼来蜜糖般的甜腻。

 

神妓的嘴中哼唱着欢快的小调,像是一朵自由的蒲公英。

 

她的友人静静的跟在她的身后,它没有四肢也没有五官,浑身布满了年轮般的奇妙纹路。它与穿着白纱裙的女子“手”牵着手。“脚”下除了花草,还有树木底部延伸出的根干,它小心翼翼地避开。

 

庞大的巨兽移动的方式就像是一只蜗牛,渐渐地,更多的小怪物都蹬到了它的头顶,巨兽就这样变成了一颗结满了毛茸茸的大树。

 

恩奇都对莎姆哈特总是有一种憧憬,像这样的每个春日的清晨都会反复游走在他的脑海中。涉世未深的他对心中所有新鲜的感情都感到兴奋。但恩奇都是个乖巧的小孩,莎姆哈特将自己的面容作为奖励借给了他。

于是巨兽在第六日拥有了自己的身躯,与借来的面貌。他还留了一头过膝的金绿色长发,正如被灿阳酣睡过的原野。

 

“除了这幅面容外,我还想与你分享在我心中珍藏已久的另一个宝藏。”莎姆哈特将食指比在双唇中间,眸中闪动着神秘之色:“它不是任何稀有的矿石,不是黄金或白银,更不是无上的权利与长久的生命。”

 

恩奇都手指间的藤蔓互相交织着,他微微抬头看向神妓,又带上了一弧笑意:“是刺眼的蓝天,还是缥缈的峰峦?或者飞鸟与麦田,繁星与火焰?”

 

“不,都不是,”莎姆哈特摇头:“是一种特别的感情。”

 

恩奇都在光秃秃的藤蔓上插上一圈圈野花。他对上莎姆哈特比以往都更要认真的目光,手中编织花环的动作却依旧没有停下。他动作娴熟得仿佛已经将这事做了成百上千遍。

在莎姆哈特后续的话语还未说出口前,花环便完成了。

 

这是他这些天来做最好的成品,恩奇都欣喜不已。他伸出手来,捧着花环的手就像是捧着王后的桂冠,他将它戴在了神妓的头上。

 

正缝微风从南边拂来,恶作剧似的扬起莎姆哈特浅亚麻色的发。熠熠日光也要趁机轻吻她的额头,仿佛这个女人正是森林与天空的宠儿,居住在花园田野中的精灵。

 

花海中停留的蝴蝶扑硕起翅膀成群的被风惊起,小鹿与青鸟,松鼠与白兔,来自森林的那些爱凑热闹的居民的无数双眼睛此刻全部聚焦在了莎姆哈特的身上。

 

恩奇都的眼睛本是清于无色,就似一面比无风湖面还要澄澈的镜子,无时无刻不是映照着森林万物。但此时此刻,当莎姆哈特再次深深望入他的眼时,她惊异的发现,在那之中,除自己之外的一切竟都化为朦胧。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这阵突如其来的风带来了一个漫长又不可思议的刹那。

 

“特殊的感情?”良久后,恩奇都才逐渐恢复了表情,他突然想起莎姆哈特之前的话:“你是说,‘爱’么?”

 

莎姆哈特低下头去,她无意识地摩挲着发间花环上的花。

 

“不一定,恩奇都。”

 

她依旧神情恍惚,只是习惯性的露出笑意:

 

“不一定。”

 

 

2.

 

吉尔伽美什并不是没有去找过金古,他在某个清晨走上了天之丘。那时一切糟心的事都还未发生。空气中依旧充斥着植被与露水混杂而成清香,是大地从沉睡中苏醒时的吐息。

 

他拖着形单影只的步伐,悄无声息地信步。风中漂浮着草屑,又仿佛捎来了友人灵魂的低语。吉尔伽美什知道,他是想念这个地方了。

 

一片花海覆盖着山丘的最高处,是他与恩奇都一同种植的。他的友人说,我也要在这座城邦有个家,神塔太大,那些金砖太刺眼了,不适合我,我还是喜欢土地的味道。

 

当初他也没料到恩奇都这个小泥人也会拥有一颗恋旧的心,但他确实有着将故乡之林的气息牢记于心的细腻感情。他在山丘上给自己种出了一处归所,没有屋顶,也没有门窗。

 

恩奇都要吉尔伽美什打消顾虑,他只是兵器,在兵器之前更是个久居山林的野蛮人,这世上怎么会有泥土害怕风吹日晒呢。王只有最初嗔怪过他的歪理。之后当他们无所事事的时候就喜欢在花海里打滚,而恩奇都总抱怨吉尔伽美什压到他的长发。

 

除此之外,恩奇都还有兴趣做另一件事。

 

“看看这是谁?”

 

吉尔伽美什踏进花海。随着他的到来,脚下成片的野花也仿佛心潮澎湃了起来,像是一群等来了倾慕之人的可爱的小女人,争先恐后地轻吻着他的脚踝。

 

正如吉尔伽美什所想,如果这个地方能让他不由自主的前往,那么恩奇都的身躯也一定会到来。这花香与他们的灵魂如锁链般紧紧相扣,无论分隔多远,也会缠住他们的指尖,让故人在此重逢。

 

金古只是稍微瞥了他一眼,他正专注着手中的动作。似乎不愿意把一点专注力分拨出去。尽管那是吉尔伽美什,这副身躯魂牵梦萦的人,也是他来到这里的理由之一。

 

“为什么不直面本王,你这个家伙。不过是换了一副灵魂,就变得如此嚣张。”吉尔伽美什几步便来到他的身后,半开玩笑的说到。

 

他瞧见了他手里的东西,吉尔伽美什的表情稍有滞怠。

 

他看到了什么?

 

一个花环。

 

在下个瞬间,他就险些嗤笑出声。

 

“一个不成气候的赝品却模仿着原型的举动。金古,你还真是让本王出乎意料。”吉尔伽美什只感到一阵心情愉悦,于是干脆在他边上盘腿坐下,即便心里非常清楚眼前的人是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他也绝对不允许在这里开战。

 

谁都不能伤害恩奇都的花海,谁都不能。

 

 

吉尔伽美什也不会赶走他,说他心态大方也罢。现在还没有正式开战,吉尔伽美什不屑与人恶语相向。

 

这片花海总能黏住王的冲动,使他心境平和。而就如同它们亲近吉尔伽美什一样,花朵们也同样拥戴着金古。那些野花依偎在他白袍边样子,十分讨人怜爱。

 

“你在找什么东西对么?金古。”吉尔伽美什盯着他,突然这样问道。

 

金古的动作才终于停了下来,他与吉尔伽美什对上目光,仿佛是在问“你怎么会知道”。

 

“你在找,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吉尔伽美什换了个坐姿,他曲起一条腿,枕着手肘。微微偏头,显露一丝笑意:“不要误会,本王可不会为这点小事就用上千里眼。如今可是全力以赴为战争囤积力量的时候,本王自然不会胡乱浪费魔力。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

 

他顿了顿:“那家伙也发过这种神经。”

 

 

“莎姆哈特的宝藏”,他从前是这样称呼那东西的。

 

或许那也是他曾经决定种下这片花海的原因。似乎这能让他在寻宝路上找到些什么线索。但在吉尔伽美什与其一同照料花田的数十年来,这里没有长出宝石,没有金器,没有任何可以被称作是宝藏的东西。

 

“你真的以为花田里会长出黄金么,吉尔?”那是恩奇都为数不多几次拿他这位挚友打趣。

“你一直找什么东西?”

“没错。”

“非常重要?”

“嗯哼。”

“真是可笑,什么宝藏本王不能给你。本王的宝库里储存着这世界所知的一切器物。”

“是啊。”

“…………”

“说不定真的可以找到,在吉尔的宝库里。对,如果是人类所知的一切,一定是有的吧。”恩奇都说:“但我寻找的不是什么器物,而是一种感情,一种只会持续瞬间却意义非凡的感情。”

 

“本王以为已经表达过对你的爱了。”吉尔伽美什蹙眉,他不太喜欢被置于云雾中。

 

“不全是,吉尔。”恩奇都的眼底若有深意:“‘莎姆哈特的宝藏’要比这个复杂的多,或者说,简单的多。”

 

“你不断的旅行也是为了它?”

“是的。”

吉尔伽美什稍作沉默,这是极其少见的。只是为了接下来的疑问:“本王从来没给你带来过这种感情?难道只有莎姆哈特有那个什么感情的宝藏?”

“你有,有一次。”

“只有一次?”

“一次就够了。”恩奇都说:“所以我才决定留在乌鲁克呀。”

 

吉尔伽美什只剩下了无奈,他也累到再没有精力去追问。恩奇都一向是个直率的家伙,如果他不愿说,自己就是再问一百遍都没用。

 

不过,

 

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十分可笑吧,浑身都是泥土与草屑,跺跺脚还能抖落些土块。吉尔伽美什从没有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过。恩奇都眼底藏笑的样子就已经让他有些不自在了。

 

把花海整个翻了个底朝天,又无功而返。吉尔伽美什可能确实是为数不多的做了一次蠢事吧。可谁又能怪罪他呢。

 

恩奇都坐在石床上,狰狞的裂纹几乎爬满了他的整个身躯。他就像是硬生生被打碎后又强行拼凑起来的泥塑。吉尔伽美什给他浑身除了脸以外的地方都缠满了白纱。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愈发严重,或许现在一拆开那些纱料,眼前还慢不在乎挂着笑的人就会在顷刻之间分崩离析吧。

 

他只是想在最后的时间里,帮恩奇都达成心愿罢了。

 

“……明明都是我的任性,为什么会是你承受这些……”吉尔伽美什跪在恩奇都的床边,将脑袋扣在他的双腿上。恩奇都感觉的到友人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但又是如此压抑,小心,深怕会伤害到自己。

 

恩奇都轻轻的错揉着吉尔伽美什的发顶,蓬松的金发像是吸收了太阳的熠芒。沾了些尘土,也掩不住时而闪烁着的细腻碎光。可恩奇都的手不再带有柔软的肉感,隔着纱布,粗糙又硬邦邦的。

 

“没关系,吉尔。”恩奇都在他的发丝间挑着些土沫:“我不会死的。”

 

继而,他又捧起友人的脸,让他对上自己的目光。似乎是要极力打消那其中的无助与悲痛。

又顺手指了指床边的花束。

 

“来编花环吧。”

 

 

3.

 

恩奇都用他那双布满裂痕的指尖触碰的最后一株花,一直绽放得很安静。就和这片花海中的任何一朵花一般乖巧可人。它被王插入那个小金瓶子的时候还只是个害羞不已,紧紧蜷缩的骨朵。

 

它绽放在恩奇都脸上出现第一道裂纹的瞬间,也陪他共同度过了最后的七日时光。

 

吉尔伽美什长久的沉默,让金古终于移去了目光。王的身边布满了或许是这世间最美的五彩缤纷,它们夺目的姿态不输于玛述神山后的水晶之森。但此刻,吉尔伽美什的眼中却流露着金古从未见过的孤寂。

 

那五彩斑斓的颜色,始终不曾映入王的眼中。

 

“…………”金古想要说点什么,现在的气氛太奇怪了。可他不知道从何开口,只有一种深深地无力感充斥着他的五脏六腑。

 

而这副身躯,这副对吉尔伽美什执念异常的躯壳,此刻却像是沉睡了似的,留给他一片静寂,他感受不到半点从身体本身传来的思绪。

 

这可真是讽刺,他明明是被这摸不清的感情来强拽到这里的,现在却无言以对。

 

除此之外,还有一份悲痛。

 

金古下意识的把它称作“另一份悲痛”。这份悲痛过于沉重,过于细腻与深刻。不是金古能自我衍生的产物,他竟然也不确定这是否也是身躯的原主人留下的哀思。

 

直感不这么认为,

 

他真的不知道。

 

如果必须要形容,这种感情像是来自一位旁观者,而且,是一个旁观了很久很久,从头至尾的人。甚至曾经也参与在故事其中。这太复杂了,金古没有办法分析透彻。他没有任何清晰的记忆,只有感觉,只有让他无数次不知所措又反感又好奇的感觉。

 

这副身躯知道的比他本身更多,甚至也可能比吉尔伽美什知道的更多。

 

“那么他有告诉过你,‘莎姆哈特的宝藏’到底是什么么?感情,什么感情,什么时候才会产生的感情……它又代表了什么。”

 

吉尔伽美什摇头。

 

“啧……”金古烦躁的搓了搓额头的乱发:“明明号称是最好的朋友,你竟然也对他此生最重要的东西无从知晓?恩奇都这家伙看来也真是够无情的……不过他本身也只是个器物,谈什么真情呢。”

 

“可笑,现在你才是该拥有全部秘密的家伙,却来嘲弄本王。”

 

“看着他碎成渣的又不是我,你指望这躯壳还能留下什么完整的记忆么?我劝你趁早也不要自欺欺人,无时无刻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要是你看着我这张脸犯了混,会感到困扰的可是我啊。”金古干脆起身,准备离去。他拍了拍白袍上粘上的花瓣与叶片,手里环着几个方才编好的花圈。

 

他从吉尔伽美什的身侧走过,又停住了脚步:

 

“留着那些记忆的人最后只有你一个而已,这就是执意和器物打交道的结果。被删除的东西,没有了就是没有了……………吉尔伽美什,战争马上就要打响了,仅凭你一人是不可能战胜神明的,乌鲁克将不复存在。”

 

金古顿了顿,继而说道:“如果能让你好想一点,就当做是整座城邦,都去给恩奇都陪葬了吧。”

 

脚步声渐远,花海也与其依依不舍地道别。

 

“哼,”吉尔伽美什一声冷笑:“也不知道这股傲气哪来的。还真是和那群蠢货神明一个调子,对根本不会发生的事抱有迷一样的自信。该说是自大还是天真……或者两者都有呢?”

 

王将法杖的底部敲在土地上,借力撑站起。理了理服饰,抖了抖泥土与草渍。便也原路返回城中。

 

 

4.

 

得到了人类身躯的巨兽每日都浸泡在风风火火的喜悦中,他从一朵蘑菇跳到另一朵蘑菇上。整个森林中,只有小鹿能跟上他的步伐,只有山鹰能伴随他在云间翱翔。他获得了至美的嗓音,于是整日在这世外高原欢歌起舞。

 

恩奇都用足以迷惑人歌喉拿孩子们取乐,看着那些个充满稚气的幼童面上浮现出疑惑与气恼,他就能躲在高高的树枝上笑一整日。

 

莎姆哈特也快追不上他了,她总是只能瞥见那一抹绿发的踪影,却又转瞬间消失无踪。他是这林间的鸟雀,雪溪中的银鱼,树洞中的松鼠,甚至一株草,一朵花,还有任性肆意的风。

 

那些日子里,莎姆哈特甚至认为他就和自己一样,应该是一个永远生活在森林大地的精灵。神妓根本无法想象恩奇都离开之后,这里的模样

 

——这座几乎像是只为了他一个人而充满生机的绿林,在没有他的冬季会变得多么孤寂寒凉。

 

“别害怕,亲爱的。”恩奇都向她挥挥手,示意她再靠近些。

 

莎姆哈特缓缓迈进脚步。她环顾四周,那些银色的锁链一圈一圈缠绕在高大的杉树枝上。它们的身躯泛着细腻的金色流光,像是一条条以雪制成色丝线,掺杂了阳光的璀璨。

 

恩奇都用天之锁为森林织出了一套绚丽的纱裙。

 

生长在近四千米海拔的雪原之上的杉树在这些日子结了草花。恩奇都踩着锁链走到了高处的树枝,摘下了一怀抱的杉树花。落回草地后,他将那些颜色并不怎么亮丽的草花与粉蝶花混在一起,又添了些卷鞘鸢尾与山莓。

 

而后,将它们逐一插在锁链的缝隙间。他的动作很快,不到一会儿,就几乎建起了一座花的堡垒。

 

莎姆哈特的目光默默地跟随恩奇都上蹿下跳的身影。这不是他第一次做出这种事了,也多亏了他这位行动派的各种奇思妙想,森林中每日都有新鲜事。

 

莎姆哈特微低眼帘,恩奇都生于大地,是安努努亲手塑出的森林之子。所以他与生俱来被这片森林宠溺着。这里的所有事物都爱围着他转。

 

他看到恩奇都勾勾手指,裹满了鲜花的锁链便慢悠悠的朝他游去。

 

锁链从莎姆哈特的视线经过。

 

眼前的画面,竟像是猛然间变成了一根尖锐的树枝,直直刺入莎姆哈特的胸膛。这突如其来的刺痛使人清醒。莎姆哈特意识到,尽管悲痛,她也再没有继续深陷的理由。

 

仅仅是作为“天之锁”的培育者,神明派给她的任务,已经确实的达成。工具完成了它的工作,就该适可而止。

莎姆哈特花光了全部的勇气与决心做出了这个选择。

她缓缓靠近恩奇都,每走进近一步,就要把他的身影看得更深刻些。

 

“离开森林吧。”莎姆哈特抓着恩奇都的衣袖说,全力挤出一个好看的微笑。

 

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天之锁不是为此存在的。

 

是时候做出改变了。

 

闻言,恩奇都的动作只是稍有停滞,而又很快继续编着他的“花裙”。莎姆哈特捏着他衣袖的力度似是又紧了一分,虽然是自己说出口的话,她也不敢完全相信恩奇都会是这样一番淡然处之的态度:

 

除了手上的动作有一瞬的停滞,他的眼眸中竟没有起丝毫的波澜。

 

“是么,已经这个时候了……”不知寓意为何,恩奇都似只是喃喃自语。

 

他突然拽住跟前锁链的一端,轻轻一抖。整条锁链便猛的如蟒蛇般躁动起来,大幅度的扭动起自己的身躯。金属与树干枝叶间碰撞,发出阵阵清脆的叮铃声。

 

从锁链身躯被抖落的花被风接住,争先恐后地从高空旋转坠落。在这片花雨中,天之锁重新燃烧起他流金色的气焰,快速地抽回原本耷拉在树枝间的链身,又顺服地盘旋在恩奇都的周围。

 

恩奇都微仰起头,飞舞的花瓣同样被着炽热的光灼的流光溢彩,环绕着他的身躯飞扬而下,而链身的光芒勾勒出他侧颜的轮廓。

 

“走吧。”

 

他说。

 

 

5.

 

恩奇都这样的人无论在哪里都能成为万众瞩目的存在,他没有花多长时间便习惯了人类社会的生活。就连那位不可一世的王也终究是为其倾倒了,从山林走出去的小巨兽,成了被人类高高捧起的珍宝。

 

孩子们也情不自禁的发出赞扬,恩奇都就是这乌鲁克的星辰昼夜,他的脚尖踩着露水秋瑟,指尖绕着月色流连,轻轻的一声喘息便呼出了灿雪冬霜。

 

莎姆哈特总爱站在高高耸立的天之丘朝城里望去。在那座金碧辉煌的神塔最高层,总能看到漂浮在空中悠然自得的白绿色身影。几乎没有拿一次不是天色渐晚后吉尔伽美什追到云层上把他拽下来的。

 

他很容易的亲近了每一个人,很容易的知道了他们的喜好,很容易的得到了众人的钟爱,更是把王的心抓的死死的。

 

恩奇都熟练地做着这些事,就像是他已经这样做过千万回。

 

偶尔,到挂在云端的恩奇都也会与她对上视线,莎姆哈特知道恩奇都的眼睛能清晰的看到自己,哪怕是在万丈高空。

 

他会对她微笑,就像是在森林中的那些日子。兴致来了就也飞到天之丘与自己寒暄几句,多半都是神塔里的吃食衣物等无关紧要的话题。恩奇都的内心仍旧是个初来人世的新生儿,他会对人类社会的各种新鲜物件感到兴奋好奇也是理所当然。

 

 

“你扮演着很好的角色呢,在乌鲁克。”莎姆哈特与恩奇都坐在山丘的顶端,两人的腿都悬在崖沿外:“你总是知道该怎么样让所有人都喜欢上你,你这个狡猾的家伙。”

 

“是你告诉我要懂得为人处世,何况,我也并没有做出太大的改变。如果要说的话……”恩奇都指着自己的脸:“难道不是多亏了你送我的这张人见人爱的脸么?”

“………”莎姆哈特睁大了眼。

 

“我还是一如往常的爱闹腾呀,沙姆。光是在最近几天,就快和吉尔一起把北方的山脉给移平了。你见过么?山脉的神明大发雷霆的模样!”恩奇都咧大了嘴,故作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你们两个乳臭未干的臭崽子!看看你们干的好事!马上给我滚出这里!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们!’!”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毁了别人的家,就该被这样骂。”

 

“但是,吉尔就像这样,像这样把我护在身后。”恩奇都伸出一只手横在身侧,回忆起当时的场面,她仍是忍俊不住:“拿着王权把那个倒霉的家伙给吓回去了,真是有意思……出了森林后,意想不到的事接踵而来。每一天每一天都闲不下来。”

 

“…………”

 

“你呢?莎姆。”恩奇都仍是面带笑意,似乎所有被他映入眼帘的事物,都会变得闪闪亮亮。但这股笑容中,却又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平和与宁静,当他用这样的神情望向自己,莎姆哈特所有想要说出的言辞,都融化在了唇齿间。

 

“你总是来山丘上看我,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嗯。”莎姆哈特点头:“又到了粉蝶盛开的季节了。杉树林后面的河流边,开了一大片。”

 

“是么?!”恩奇都的眼中顿时光彩熠熠:“说来,我打算将粉蝶花的种子也带来乌鲁克一些。就栽在这片山丘上。”

 

“听起来确实像是你会做的事。”

 

 

“沙姆。”

 

恩奇都突然又唤了他一声,这一次,恩奇都将自己的脸也凑了过来。这样突如起来的举动惹得莎姆哈特不自觉的将上身后移了些。

 

“真的,没有其他想说的话了?”

 

恩奇都的瞳孔就像是一个极速转动的齿轮,莎姆哈特意识到自己面对的着镜子开始破碎,不知不觉间,那些晶莹剔透的碎块,化作了无数根锥刺已将她逼入某种绝境,一阵刺骨的寒意顷刻间爬满了莎姆哈特的背脊。

 

莎姆哈特的四肢变得冰冰凉,甚至动弹不得。

 

但,心脏更深一层的,一股名为“自尊心”的感情紧紧封住了她近乎紊乱的脑海。这使她获得了一瞬的理智,足以从镜刺的牢笼中挣脱,她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控制权:

 

“没有了,我每天的生活都很单调,怎么会有那么多事要说呢?”

“…………”

“…………”

“是么。”

 

终于,恩奇都收回了他的目光。那些尖刺在同一时间消失,莎姆哈特莫名悬起的心也松懈了下来。

 

没有办法判断,仅仅是靠着感觉,恩奇都的眼眶中装着一双通透明晰眼瞳。

 

他并不是任何神明的孩子,也没有被赋予除达成使命外的其他能力。但恩奇都的内心就是承载着更丰富也更辽远的事物,并且他凭借着这种“天赋”,让所有的人和事都朝着对他有利的方向发展。如果不是对他十分熟悉,莎姆哈特险些就要口无遮拦,将自己所藏一切都暴露而出了。

 

“沙姆,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恩奇都说:“第一次来乌鲁克呆了一段时间的时候,我也有想要逃回去的冲动。并不是因为不习惯人类社会的生活,或者某种不愿意做出改变的怯懦心态。而是,我害怕在这里找不到我所追求的东西,对,就是被你称为‘宝藏’的那种特殊的感情。我还想再一次获得那种感情,我还没有理解透彻,‘那是只有从森林里,从你身上才能感受到的东西’。当初的我,这样认为着。”

 

莎姆哈特的手再次捏紧了裙摆,她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一副怎样的表情。她感受到的只有心乱如麻,以及因为被寒冷浸泡后,从手指根部的经脉传来的酸胀感。

 

“我不过是兵器,是神明的人偶。没有什么细腻的生物神经,光是得到一次那种感情就已经可以被称为奇迹了。但是或许真的因为我很幸运吧,在那座城中,我又一次被‘宝藏’眷顾。”

 

“我找到了新的美丽之物。”

 

 

6.

 

美是什么?

 

是陨石与大气摩擦时在星幕拖出的五彩尾巴;是海鸥掠过波斯湾时用爪尖踢起的浪花;是欲呼荒原直啸千里的惊鸿之风;也是黄金城邦流光溢彩,千灯百转的繁华。

 

但那都不是足以让这具身躯寻见那宝藏的东西。

 

恩奇都曾踏遍山川喝酒,游历四方。见过时而狂躁时而静寂的初始之海,站在万丈高的雪山上眺望新生的朝日,又一跃而下直面疾风的飞驰。他也曾寻到了秘境的村落,祭拜过陌生的神明。在篝火的晚会,戴上芭蕉叶做成的发冠,涂上带有烟草味的颜料,与村民在星河繁华下欢歌起舞。极寒,极热,盘旋的高云,深海的沟壑,所有的地方,都留下了他寻觅过的痕迹。

 

而这漫长且珍贵的赤足脚印中,也一定隐藏着金古寻求的东西。他不知道如何像恩奇都那样用一生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也不可能顺着那些脚印再看一路那人曾经拥抱过的风景。

 

他能做的只是不断的编制着花环,把枝蔓缠绕在一起,捋顺了绿与黄交错的叶子,再配上纯色或多彩的花朵。

 

拉赫姆的族群躁动,他们交头接耳,用他们自己聒噪的语言的议论着。乌鲁克的人民已经在战争中被屠杀了大半,他们与魔兽的洞穴中囤积了无数的人类尸身,足以帮他们度过即将到来的冬季。

 

到时候美索不达米亚的世界再也没有人类活动的迹象,所有的地方都会被厚重的霜雪覆盖,只有孤寂的废墟彰显着初始母神伟大的胜利。

 

而金古手中用来编织花环的花朵,都会从被人类血液浸湿的土地中长出,有着同一种鲜艳的颜色。红与白的世界将会成为提亚马特最喜爱的温床,初始的女神将再次长眠,她的梦境持续直到时间的尽头。

 

恩奇都一生未能寻见的美丽,一定会成为金古的“宝藏”。

 

但金古不予理会,他将花环戴在魔兽的头上,而魔兽血盆大口中的那股血腥气与凶神恶煞的眼神却和它显得格格不入;他将花环戴在戈耳贡的头上,她有着一头又长又厚重的浅紫色的发,她很感激金古的这个礼物;金古为提亚马特也做了一个,可是提亚马特的体型太大了,小小的花环连她的一个角都穿不过,戴到一半便全松散了。

 

最后他将做剩下的扔给了拉赫姆们,可它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头在哪儿。

 

金古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做这些,他只是提亚马特用来毁灭旧人类的手段,他不该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兴趣。

 

金古迷茫着,漫无目的的走在魔兽与赫拉姆的爪印轨迹里,也不知何时,就穿过了乌鲁克的城门。乌鲁克的防范结界从未把他弹开,这里的一切死物都对他很温柔。而那些仍活着的市民便不那么友好了。

 

果不其然,在踏进城邦的那一刻,熟悉的言论再次向他砸来。

 

“看到了么,那个赝品,真叫人恶心。”

“据说就是他盗走了恩奇都的身体……”

“别说了,会被抓走吃掉!”

 

每天都是这些话,这些人难道不会说烦么?金古莫名的烦躁,并不是因为那些将死之人对自己的辱骂。而是他们竟然还没有完全认清恩奇都已经不存于世。每个人都还留着过往的念想。甚至还有无知的人试图将“恩奇都”从这具躯壳中唤醒。

 

乌鲁克的人,终究都会带着那些无望的念想被魔兽拖进巢穴,直到生命的终结都是天真愚昧的。这样的生物继续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金古无法从他们身上看到任何价值。

 

难道吉尔伽美什不是一个比自己更加现实的人么?

那么为什么,

 

为什么那家伙还会拼了命的保护他们。

 

——在那座城里,我再次被“宝藏”眷顾。

 

“…………”

 

金古是第一次来到神塔,他化作了另一个外貌。以便混入其中。但是事实证明他多虑了,神塔的里里外外根本就没有多少人走动,只有偶尔从主台阶上上下下的传报士兵。

 

如果不是看到那家伙还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大厅,他就要以为这已经是一座空城了。

 

金古没有着急进去。周围人迹罕至,他干脆变回了原本的模样。但即使已经走到了门口,他也还没想好与那人面对面后要说些什么。金古踌躇再三,甚至在脑海中模拟起与他见面后会发生的情况,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几乎就只是像这样傻站在外面,吹着寒风自言自语。

 

“碰!”

 

打破死寂的一个突然的响声,吓得金古一个激灵,他慌忙朝吉尔伽美什看去。

 

而他简直不敢相信此刻眼前所呈现的画面——吉尔伽美什半跪在玉座前,一只手撑在跟前的桌台上。他的脸色比之前见到他的任何时候都要惨白。这位王几乎是艰难的睁着眼,胸口剧烈起伏着,嘴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甚至已经精疲力尽到连支撑着自己的手臂都在微微颤抖,而原本戴在头上的冠帽滚落到一边,那里还有刚才摔碎再地上的石板碎片。

 

没有思考,几乎是直接冲了进去。

 

金古真是烦透了这一点,他烦透了乌鲁克一切的一切,明明已经是完全属于自己的身躯,却每每为了一个“陌生”的人出现机能紊乱。牵着自己关节的线是被捆在了这家伙身上么?金古几乎要火冒三丈。

 

但,当真的走进了吉尔伽美什的那一刻,当清晰的嗅到了这个男人身上分泌出的汗水的气味。他还是停滞了一瞬的呼吸,浑身的仿生汗毛倒竖起。

 

心疼?

 

是么?这种来自五脏六腑的纠结感,是应该被叫做这种感情么?

 

吉尔伽美什自然也听见了他的动静,艰难的才抬起头。而金古几乎是下意识的就上手撑住他的双肩。就在触碰到对方的瞬间,他就感觉被什么狠狠地朝心脏打了一拳。他差点以为是自己的气息感知系统出了问题,但这家伙身体里的魔力竟然已经稀薄到了这个程度。

 

金古瞪大了双眼,惊异的看着吉尔伽美什。

 

“你到底怎么了?!”他的怒火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发泄口:“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正常人到你这个水平就已经死掉了啊!!魔力透支了就干脆花费起生命力了么?!”

 

“哼,你说的没错,本王确实已经死过两三次了。”

 

“……你…”

 

“那又如何,冥界的那些没头没脑的虚幻物永远不可能困住本王,简直是轻而易举的死而复生,只要这副肉体还没有腐烂,本王就可以一直对抗下去。不过,冥界的旅行也不是无意义的,本王已经找到了压制提亚马特的方法——”

…………

………………

 

“你疯了。”

 

听完吉尔伽美什的计划,金古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愕与或是恐惧。反而他异常平静的做出了这个结论,在他看来,吉尔伽美什已经把自己折磨成了一个只知道保护人类与乌鲁克的行尸走肉。已经开始在将死的边缘痴人说梦。

 

但是,否认金古这个想法的,是吉尔伽美什眼中永不褪去的骄傲。即使身心再怎么疲惫,他的眼中始终闪着赤金色的奕奕光彩。

 

“打算否认么,你这家伙,本王的计划虽然是大胆了一点,但完全是可行且符合理论的。只是需要搏一下,不过以本王的幸运值,绝对不会有问题。”

 

“…………可你却把这个拿命换来的计划告诉了我。”金古压低眼帘:“你不怕我会毁了这一切么?”

 

“哈哈……”吉尔伽美什猛的颤抖起身体,接着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惹人发笑的玩笑!你成功逗乐本王了,你不会这么做的。”

 

吉尔伽美什也抓住了金古的衣领,那条黑色的链带,也被他捏在手心里。他深深的望入金古的双眼,使他无法瞥开目光,将声线压的十分低沉,还混有疲惫带来的嘶哑,又一次以肯定的语气反问:

 

“你会么?”

“……………”

 

金古张着嘴,吐出的却只有沉默。

 

与吉尔伽美什的对视,让他已然遗忘了所有事先排练好的语句。灼热的温度通过对方的视线一路烧了过来,炽热却没有停留在自己的瞳孔中,这窜火焰几乎是直接透过了他,烧到了一个更加遥远的灵魂。

 

“吉尔伽美什,”

 

赝品的目光骤然黯淡。

 

 

“你在问谁呢?”

 

 

7.

 

平原的雨是几个月来头一次下的这么大,乌鲁克的街道也沦落成了雨水狂欢的乐园。它们用庞大的数量与寒凉的气息将商贩们都砸回了家。就连空气被霸道的暴雨填充到不留空隙,乌黑的云层往光线中泼了一大桶黑漆。

 

从神塔最高层的卧室朝外望去,后花园的芭蕉树甚至成排倒了一大片,在磅礴大雨中随着阵阵腾升的雾气狂摆着宽大的扇叶。而浅草地的花簇灌木已然被疾风连根拔起,又被拍散到各个角落,在暴雨沉重的击打下奄奄一息的躺倒在泥泞与水洼中。

 

池水原本平静的湖面,仅仅是雨水的肆虐,就已经几乎让它变成了被高温蒸煮时沸腾翻滚的模样。

 

恩奇都一如既往地坐在他被铺的舒适无比,却颜色惨白的病床上。不是靠着床板,而是端端正正的坐在床沿。从这个方向,他能直接看到整座城邦被暴雨侵袭的模样。

 

恩奇都眼中本澄澈通透的蓝似是被渐渐晕开,虹膜与瞳孔的部分生出几近于雪白方解石结晶质地的颜色。又似是从幽幽深处透着细碎的橘色光斑。

 

这双眼睛发出的目光,是悠远的——看着雨,又更像是穿过了雨场,到达了更为遥远的地方。

 

而他手中唯一的玩物仍是那株白色粉蝶花,他用指腹摩挲着花朵耷拉在两边的齿形叶片。将它们卷成一团,又慢慢捋直。

 

迎面相撞的电流将空气柱烧的白热发光,紧跟着先炸开在云层中的银白裂痕,空气与雨水极温膨胀后发出剧烈雷鸣。每一瞬电光都照亮了他的屋子,每一阵雷鸣都激起了烛光的颤动。

 

 

 

“呼……呼……”

 

莎姆哈特赤脚在森林里跑着,目光一刻不停地在寻找着可以寻求庇护的地方。原本雪白的纱裙染尽了淤泥与雨水。手臂上留着摔倒后擦伤的斑驳血迹,冰凉透顶的雨水反复入侵那处伤口,将她激得喘不过气来。

对天气预测经验丰富的神妓也万没有想到今天会有这么大的雨,现在的情况可复杂了。

 

她已经精疲力尽,从前如果有突如其来的大雨,恩奇都都会抱着她快速飞回居所。或者自己变作一个临时的雨棚,用身躯保护她。

 

她竟然现在还有心情乐,只因为想到恩奇都第一次搭建出的小屋是用一种多么不合常理的方式屹立在地面的。

 

“恩奇都……”

 

莎姆哈特下意识的向乌鲁克的方向看了一眼,棕色的发紧紧的贴在额头与面颊上。整张脸都显得脏兮兮的,在泥土里蹭到的泥还没有被完全洗干净。神妓的四肢开始阵阵发虚,眼神也涣散着,只因为一个突然从内心深处冒出的想法。

 

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她就再也没有看见过恩奇都的影子。她日日等在天之丘的花海中,也不见他的到来。

乌鲁克的人告诉她,王封锁了半座神塔。

 

 

恩奇都的时间不多了。

 

 

雨声磅礴,良久也丝毫没有退去的趋势。但莎姆哈特已经跑不动了,或者说,被雨水砸了这么久也习惯了。她只是沉默着,捂着左臂的伤口缓慢的穿越森林。

她很后悔,

 

莎姆哈特第一次感受到这么强烈的负面感情,但是从眼眶中涌出的炽热液体也已经没法帮她掩饰。她觉得自己是个懦弱的家伙。这并不会因为自己是女人就该被宽恕。

 

她不该将恩奇都送去乌鲁克,她不该让恩奇都见到吉尔伽美什。如果从一开始她没有做那些事,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她没有勇气去违背神明的旨意。

 

她懦弱,在于不敢说出真心话;

她懦弱,在于没有留住他;

她懦弱,在于她是出于自己的心情想要带他回家,明明预感到了未来的不幸,却没有坚持相信自己。

 

莎姆哈特欺骗了恩奇都。

 

如果恩奇都死去了,莎姆哈特便会诅咒自己。她想这或许也是恩奇都会做的,在死前的他会把一切都想明白,然后用濒死的灵魂诅咒自己。用一切恶毒的语言,比锯鳞蝰的毒液更毒,比颠茄与白蛇根更毒,还有他这一生见到的所有骇人的东西。恩奇都会怀着憎恨把它们填满自己的下半生。

 

莎姆哈特快要疯了,尽管她面色依旧煞白,死气沉沉。但她的躯体内已经开始翻江倒海。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白色的小花轻悠悠的,被风旋转着——

 

莎姆哈特蓦然缩小了瞳孔,

耳边是一片死寂。

 

“…………”

 

不知是何时,莎姆哈特已经走到了自己的小屋前。那里被恩奇都种上了一从从的野花。

 

她坐在群花间,阴霾遍布的森林中,只有这一簇簇聚集在一起的小白花仍坚毅的环抱在一起,散发出一片莹莹亮的奶白色光芒。

 

神妓压低了上身,将自己的脸深深的埋入花丛,直到她的鼻尖嗅到泥土与雨水混合色气息,与那几乎不可察觉的花香。

 

“我这个傻瓜………”她无助的颤抖着单薄的身躯,任凭雨水砸向自己,阵阵刺痛才能是她保持清醒。莎姆哈特声色哽咽:“他不会那么做……他永远都不会生我的气……”

 

只是我自己想要做些无意义的弥补罢了。

 

她捏紧一簇粉蝶花,喉中的酸胀甚至让她没法说完一整句话。

 

“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做…恩奇都就要死了……恩奇都就要死了……他就要死了……”

 

“▃▬▔▂不▁▂▉会死▂▃▄▁”

 

莎姆哈特猛的向后看去。

 

 

再一道惊雷劈下的时刻,吉尔伽美什已经来到了恩奇都的身侧。

 

“士兵已经连夜在森林搜寻了,莎姆哈特没有在你说的木屋,不过再找找看的话,明天早上或许会有消息。”

恩奇都沉默着,唯独他手中的花,还在被手指不断的旋转。

 

 

那是一个有着巨大身躯的怪物,莎姆哈特没有见过这样的生物。她不是那种会把第一次见的生物称作是“怪物”的人。但是眼前出现在雷电之下的,身躯怪异的生物,她却无法用别的词汇描述。

 

怪物在逼近,莎姆哈特不断的向后退,她根本就没机会起身逃跑。她也太过于疲惫,只得不断的坐在地上往后挪。背后却根本没有多少空间。

 

“▂▁▬不伤▬害▄▅▂沙姆▔▬▀哈,德▁,天—▃▔▄之锁,可▃▄▁▅以不,不▃▬▁▄死。”

“…………什么意思。”莎姆哈特一怔:“你可以救恩奇都?!”

 

那怪物显然不喜欢说话了,直接点了点头。指了指神妓,又指了指自己,然后看向另一个方向。

 

“你要我跟你走?”莎姆哈特问。

怪物再次点头。

“如果你欺骗我……”

“▂▁▉▄天,之▔锁。不▃▄▬死▔▁▬”看来这个怪物很聪明,知道莎姆哈特愿意为了恩奇都搏一次。

“…………”

她与怪物对视许久,

最后,终于从雨中缓缓地站起。

 

身后又是猛烈的一击炸裂的雷声。

 

 

 

白色粉蝶花的梗被一下从中掐断。

 

吉尔伽美什也不禁蹙紧了眉头。

 

“让他们都回来吧。”沉默良久的恩奇都,才终于发出声音:“外面的雨太大了,那些士兵会遇到危险,不用再找了。”

 

那朵花在手指间停止转动。

 

“已经,”

 

 

8.

 

“找不到了。”

 

9.

 

❄️

 

10.

 

“宽恕我,恩奇都。到最后也没能完成你的心愿。”

 

吉尔伽美什在神塔的花园找到了他。

浑身缠满了纱布,也没能阻止恩奇都的好动。

 

今天是个好日子,雨过天晴后的平原上架起了数道交错的虹光。每一座都有着宏伟的跨度,流云浮动着,投射到地面的影子也是透着光的。像这种太阳都眷恋的天气,也是恩奇都曾经的最爱。

 

所以吉尔伽美什也没有强迫他回屋,或者,他也不喜欢看到友人病恹恹躺在那昏暗空间时的模样。如果人类的躯体最终会归于尘土,那么恩奇都这样的存在,就该融化在这灿烂的日子里。

 

变成一束光也好,一阵风也罢,还有所有可以被吉尔伽美什感受到的东西,哪怕仅仅是一抹带着颜色的温度,也一定要是他可以再次触碰到的东西。

 

“吉尔。”恩奇都坐在花园的边缘,从这里眺望出去的视线中,没有任何遮挡。他晃着两条腿,侧脸望向从身后靠近的友人,冲他挥挥手:“来吧,坐下,今天是个奇迹般的好日子。”

 

吉尔伽美什咬了咬下唇,舌头在嘴中蠕动着。有些话没有说出口,便被他嚼碎在口齿间。最后王决定深深的呼出一口气,重新挂上一个英气十足的微笑。他两三部步走去坐在恩奇都的边上。

 

而他的到来也没有影响到恩奇都继续享受这瑰丽的风光,自天幕而下的光与影轮流浮过这座宏伟的城邦。目光所致更悠远的地方,有流淌着的两条河川,有平原山丘与缠绵悱恻的雪峰山脉。

 

吉尔伽美什注意到,恩奇都的手中,依旧听留着那株小白花,这是它绽开的第七日。

 

“你有我的承诺,恩奇都。”吉尔伽美什态度坚决地说,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铿锵有力的:“本王一定会为你找到‘莎姆哈特的宝藏’,在今后的每一日,本王都会记得这个承诺——无论过了多久。渡过海洋,越过神山,步行走过沙漠……春夏秋冬,只要本王还有着可以记事的大脑,可以行走的身躯,哪怕是跨越时间。也一定会找到。”他顿了顿,才继续说出最后一句:“然后将它一并葬入你的坟墓中。”

 

“是啊,吉尔伽美什,去流浪吧。”恩奇都突然咯咯笑起来,尽管声音显得有些沙哑了,也是依旧令人动情的:“就按照你说的,一直走一直走,这是一个何其浩瀚广阔又瑰丽无比的世界啊!踏上旅程吧,到处去看看!但是呢,‘为我寻找宝藏’这件事,怎么样都无所谓了。这根本就不是一件该去束缚你的事,你只需要放松的去感受每一次的旅程,享受每一处风景。”

 

恩奇都说:“我也没有什么所谓的遗憾,仔细想来,我这一生过得还算安稳。做的尽是些我喜欢做的事,就连周围的人也都宽容的包容了我所有的任性。如果最后还要给你添加这种负担,我也太不知好歹了。”

 

“恩奇都………你,”

 

“而且,那个宝藏,我早就得到了。”

 

随着恩奇都愈发的心情高涨,他手中的小白花,也转的速度越来越快。但穿过花园鸟鸣的清脆悦耳与风吹草动的沙沙婆娑,吉尔伽美什已经听到了什么东西稀稀落落砸在地面的声音。那几乎是不可闻的动静,却让这位自认冷酷无情的王顿时揪紧了心脏,他只感觉五脏六腑都开始无可抑制地阵阵发虚。

 

“恩奇都……你这家伙即使在最后一刻都不肯告诉本王,那‘宝藏’到底指的是什么东西么?”

 

恩奇都依旧只是笑而不语,如往常般沉默着。

 

头上盘旋已久的流云就要散去,恩奇都侧过身来,伸出单只手,将吉尔伽美什的脸扭到到与自己对视的角度。而后,在吉尔伽美什茫然的神情下,干脆利落的将手里的小白花插在了他的耳侧。白色粉蝶花匍匐在吉尔伽美什的耳朵上,心满意足的扑了扑有些冰凉凉的花瓣。

 

流云游过了,那金沙又被撒在了这座神塔上。还有恩奇都眼中,吉尔伽美什的发丝与面颊上。

 

“咔嚓——”

 

裂痕终于蔓上恩奇都的脸颊。

 

终于再没有任何的小心翼翼,吉尔伽美什几乎是想也不想地一把将他的整个身躯都搂进了怀里。数日的忍耐在这一刻彻底决堤,冲毁了他的内心,搅乱了组成他这个人的一切一切。

 

崩裂炸开的声音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响,甚至没有给王留下丝毫最后拥抱的机会,那具身躯在顷刻之间支零破碎。大大小小的碎片从松塌的绷带中滚落。最终轰塌一声,彻底没有了人形,上半身的碎末摊在花园的岗岩地面,下半身则直接坠下了神塔。

 

最终被吉尔伽美什抓住的,只有一摞厚重的绷带。

 

最终被恩奇都留下的,只有他耳间的,

 

一朵小白花

 

高傲的王在这一刻抛弃了形象,他曲下颤抖的身躯,将脸深深埋入粗糙的绷带中,失声痛哭。

 

撕心裂肺。

 

 

11.

 

“无论你打算怎么做,我都得告诉你,仅仅凭借你一个人的力量,是绝对不可能对抗提亚马特的。你会死,这就是结局了。”金古临走前,曾第无数次的告诫那位王:“你的灵魂甚至抵达不了冥界,而是化为世纪末的碎片……永远永远地飘散在虚无的世界里。”

 

而吉尔伽美什依旧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嘴角甚至带上了一抹更加高傲的笑意:“你要是在说别的话的时候也这么自信满满就好了,虽然实在有些令人厌烦。”

 

“没有人会对神的启示不予理会,没有人敢直面天罚,没有人敢背叛神明。”

“恩奇都敢。”

金古霎时哑然,而后他深吸一口气,首次如此认真的直视吉尔伽美什的眼。逐字逐句的从齿逢间挤出,锋利而又沉重。

“没有什么存在能将一整个物种的存亡抗在自己一人肩上。”

“本王就能。”

 

“怎么了金古,说不出半句话了?”吉尔伽美什重新坐回玉座,又把手中的一摞石板整理出来。

 

如果这世上有什么可以将他眼中的傲气与嘴角的笑意永远消除的话,无论要如何求索,金古也都会义无反顾。那是对于自己来说过于耀眼的事物,仅仅是靠近了一会儿,身上似乎就已经沾满了那种碎碎的金沙,怎么拍也拍不散。而那些东西,迟早会将他灼伤。

 

“本王还没有踏上旅程呢,”

 

吉尔伽美什说:

 

“怎么可能死在这里。”

 

 

 

 

金古对着底格里斯的河面左看右看,只是为了看清河中倒映出的自己。他将花环扣在了自己的脑袋上,虽然这样做确实有些滑稽,但他就是不由自主的这么干了。

河面水流的波纹将他的模样晕得模糊,他却紧紧的凝望着自己那双紫色的眼,就像是希望可以从其中看出点别的什么。

 

这份躯体已经没有了任何的记忆,只残留了感觉与下意识的冲动。这就像是一具仍会因为神经痉挛而抽搐的尸身。

这双眼,这双原本属于恩奇都森罗万象的眼,有着脱离躯壳的独一份记忆。

它将世界的每一个部分都浓缩成了一块块拼图,恩奇都走过的路,见过的风景都融化为了虹膜间的一番色彩,是大脑不愿意透露给他的私密珍藏。

 

也包括他曾两度见过的那份宝藏。

 

那种无法言喻的感情如鲠在喉,时而激的他浑身上下都酸痛不止。但是那也是一份刺激的良药,他把它当做了燃起火把的烛油,似乎只要顺着这条早该消逝的密道追寻下去,就能看到散发着黄金光芒的密室。他想要的镜子就在某个宝箱里,只有那面镜子才能让他认清自己。

那是神妓的镜子,也是恩奇都的镜子,在看清了两个人后轮到金古成为拥有者,一定也能将他原本的模样照的清清楚楚。

 

但是他最终没有找到,密室或者是迷宫都只剩下了一片废墟。仅仅凭借他的力量无法还原任何东西,金古是谁,或者说他究竟扮演着谁,这到底还是会变成一个无解的迷题。

天之锁是一个指哪打哪的兵器,那么金古也本该如此。就像是他这种恶棍也会因为爱编花环而被人取笑调侃一般的,寻求自我根本就不该是个工具该做的事,这一切都显得不伦不类。

 

他是一块会流血的木头,在两片虚无空洞的夹缝中求生存。如今被削去了一大半,还张满了看似无意义又颇显矫情的倒刺。

 

金古摔烂了花环。

 

他最终还是走上了那处山丘,那处山丘的花海依旧存在着。在暗夜细腻的光芒中散发着惊心动魄的美丽,金古走进了花海,就像是走进了灵魂的憩息地,只是从胸口血肉模糊的凹陷处留下的血破坏了这独有的美好。

鲜艳的液体滴洒在野花纯白的花瓣上,顷刻之间浸红了一大片的植被。

 

恩奇都种出的家最终成为了自己的坟墓。如果这也是他期望的归所,金古到也乐意融入这片花海中,大不了碎成粉末成为这些植物的养分。一个连自己都找不到的家伙到最后还有个像样的归所,恩奇都绕了一圈还是为自己的身躯未雨绸缪了。

 

“起来,你这家伙。”吉尔伽美什总是非常会找时候来烦扰他的好事,这次也不意外。他的声调听起来接近于命令,还带点不知从哪儿来的气愤,这可是头一次。

 

金古不屑再与他较劲,依旧是躺在花海中一动不动。吉尔伽美什最好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或者说他是早就用那双眼看到了自己的结局,算好了时间赶着来收尸的。

 

“要在这里迎来第二次的死亡么,天之锁。”吉尔伽美什一步步的逼近:“虽然你一直寻求的‘宝藏’本王短时间之内是找不到了,但是就另一个方面来说,或许可以给你一个事实层面,更加直观的答案。”

 

一个重物砸到了自己脑袋上,显然是从吉尔伽美什的手上扔过来的。金古已经精疲力尽到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因为他的眼皮被凝固的血液给粘了个结实。不过他还是勉为其难的看清了砸中自己的那个器物。

 

“乌鲁克大杯。”

金古气若游丝地喃喃,大概是求生欲作祟,让他在死前看到了这种东西。说是回光返照得幻觉他也认了,这或许就是所谓的走马灯,至少不是那些黏糊糊或者张牙舞爪的东西。仅此而已的温柔就已经令他足够感激。

 

“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幻觉?也难怪,本王都不相信自己会做这种事。但是你没有看错,那就是乌鲁克的大杯,与你原本的熔炉是同样等级的东西。说白了就是可以救你一命的东西,赶紧给我装上它站起来。”

 

“…………”金古少做沉默,接着,却是长长的舒出一口气。依旧没有按照对方的指示行动,金古留恋泥土的气息与野花的香气。他依旧慵懒的趴在地面,尽管意识依旧清晰,也能听见吉尔伽美什的话语,他也迟迟没有再行动的欲望。仿佛这一切只是王单方面的任性。

 

“喂,你到底什么意思。”

少见的,吉尔伽美什压低了声线,这让他的声音充满了压迫力。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有一阵没一阵地刺激着他的嗅觉。

 

“没有意义。”金古说。

“哈?”

“直至今日,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即使继续活下去,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找不到的东西终究是找不到,连自己生存的意义都不知道,得到了第三次生命又有什么用。即便是翻山越岭得到了不死之身,也只会迷失在漫长的时间里。”金古的语气竟是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轻松。胸口的剧痛已经感觉不到,面临死亡之时的他比自己预料的还要平静,甚至话语之间都带着笑意:“可是说到底,谁又在乎我是谁呢?我只是兵器,只要发挥了兵器的作用也就足够了。难道我真的相信过他们神明所谓‘新人类’的谎言么?那可真是我听过最滑稽的笑话。提亚马特需要我帮他打前锋,所以我打了;要我作圣杯的容器,我也作了;要我来说服你,我也尝试过了。作为工具的使命尽到了,再厉害的兵器也到了使用期限。这就是结局,一切都是意料之中。我没什么不满意的。”

 

“你混账话说够了么?”吉尔伽美什已不知何时站在了金古倒下的身躯边。他的手紧握住手中的法杖,用力过猛到整只手都在微微颤动,就连手背凸起的青筋也清晰可见:“本王真不知道你这么喜欢当任人摆布的懦夫,是膝盖碎了站不起来了么?!你这个灵魂才存在过多久?什么反抗挣扎都没有做过就打算随随便便横尸荒野?!看看那些人类,整个乌鲁克的人都知道这个世界将迎来灭亡的结局,但他们有一个人退缩了么?整整半年来本王每日夜巡都能看见,就连五岁孩童都赶拿起铁锹参与反抗。他们哪个人觉得自己能打得过那些赫拉姆?哪个人觉得自己一定可以在魔兽屠城的时候活下去?哪个人觉得只要反抗了就一定能获得胜利?!你怎么不在死前用你那神造兵器的榆木脑袋再好好想一想?!连一个普通人类的意志都不如的你,为自己所谓的梦想才坚持了多久?恩奇都花费十数年游历天下的才积累起的财宝会这么轻易染就让给你这个才遭受一次微不足道的挫折就一心寻死的蠢材么?!”

 

“真是令人发笑,吉尔伽美什。”金古只发出一声冷冷的气音:“说起你最爱的乌鲁克民,才真的是令人害怕。你整日坐在你的神塔上想必是从来没有听闻他们嘴里吐出过什么难听的话吧?你见过他们指着我谩骂时的样子么?可真是个比一个说的难听。你要我带着新的身份活下去,要我自由的活下去?可惜你的乌鲁克民一个都没从恩奇都的时代里走出来。那群傻得可爱的人还指望我能把他们的大英雄还给他们。你想否认么?乌鲁克的王啊。我浑身是血的从城门走到河边,再从河边走到这山丘,一路上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他们跑到我的身边个个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如果你再靠近我一点,就几乎可以闻到我身上剩饭剩菜的馊味……你要不要猜猜看是谁扔的呢?哦对了,你这么高贵的王怎么可能愿意卑躬屈膝的来,”

 

猛然间,金古整个人都突然腾在空中——吉尔伽美什将他整个人揪着衣领给提了起来。这是金古与他距离最近的一次,也是他第一次这样直视对方的眼睛。那蛇眼中竖立瞳孔间赤金的火焰使整个寒夜都燥热了起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所以我没有生气。把他们扔去喂魔兽的是我,把城里人宰杀了一半的也是我。伊斯塔尔八年的旱灾造成种族性灭绝,而我的行为也丝毫不比那温柔多少。民众对我的恨意是理所当然,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得到他们的宽恕。”金古被拎在空中,他双肩微耸:“看到将死的我,他们一个比一个高兴。我也认命的准备接受报应了,可是你却走到了这里。不顾我与乌鲁克民的深仇大恨,自说自话的想要救活我。甚至不知道我会不会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我对做白眼狼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金古再次露出一个别有意味的笑,他盯着吉尔伽美什,就像是正盯着一个真正的疯子:“你听懂了么吉尔伽美什,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你都不该这样做。尽管我想,我也不是一个爱做梦的理想主义者。我是乌鲁克的罪人,而你是乌鲁克的王。到底什么才是正确的,难道你不懂么?”

 

两人陷入一片死寂,金古身上的血依旧没有止住的趋势。血液顺着吉尔伽美什的手流下,几乎染红了他的半条手臂。而两人的脚下早已成了成了血液凝固后的粘泞之地。

原本纯白的粉蝶花首次展现了鲜红的姿态,娇艳欲滴。

 

长久的时间里,只有两人的细微的喘息声。

 

金古缓缓得抬起只剩下一丝一毫直觉的手臂,覆上贤王被自己的血染红的手。

 

“全部都是……”

 

他说得断断续续:

 

“你的私心……

 

我,就算是金古也好,任何其他的灵魂也罢……只是因为这是天之锁的身体。是你曾经最信赖,最重要的伙伴的身躯。所以你才会想要这样庇护我………即使知道我继续活下去需要承受多大的痛苦,也不想再一次看到这尊躯体在你的面前倒下。

 

任性的王啊……

 

你有乌鲁克的大杯……”

 

金古的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

 

“当初……为什么……”

 

他接下去的每一个字,尽管声音都若游丝般微弱,但都是自内心深处怒吼而出的,声嘶力竭的话语。一字字响彻吉尔伽美什的耳畔。终是让王送开了他的衣领,将他重新摔回血染的花海中。

 

王的反应让金古不由自主的大笑起来,尽管每一声笑都会伴随着一口鲜血。他还是没停住,他过于喜悦了,

因为他说对了,想对了,也猜对了。

吉尔伽美什的眼神逐渐黯淡。

金古实在喜出望外,没有想到他居然还是在死前找到了那个让他傲气彻底消散的东西。

 

吉尔伽美什,你有乌鲁克的大杯。

当初为什么,

 

——不救恩奇都。

 

 

维持机体运作的红色液体已经留干了一大半,这令金古甚至感觉身体都轻盈了许多。但他仍旧保持着清醒,或许是内心的躁动使他持续兴奋。金古从较低的平面仰望着吉尔伽美什,对于生命力即将透支的他不算是易事。

 

也不知是等了多久,久到金古以为自己的意识已经脱离了身躯,吉尔伽美什才终于决定要回复些什么。

 

“如你所说。”

 

他平静地与金古对视。

 

“本王早已用这双眼看到了乌鲁克的结局,也看到了赤裸裸的人间炼狱。

 

恩奇都有着最为纯洁的内心,

他的眼睛中只应有这世界万象的美丽。

 

所以本王没有救他,

 

本王让他在最后一刻的幸福时光中永久的长眠,

擅自将他推出了乌鲁克悲惨命运的旁观席。

 

令他的一生只充满了幸福的喜悦,

使他的灵魂只有祥和与安康。

 

接近黎明的风扬起王过肩的帽纱,它们轻柔的就像是婉转于空气中的两缕青烟。

而吉尔伽美什的眼中依旧充满了傲气,他从不为自己做过的决定后悔。

如果不是金古真的笑的胸口发紧,他或许真的会以为刚才的一切都是自己将死前一厢情愿的幻觉。

 

吉尔伽美什执着法杖,伴随着黎明的光再次高昂起头,那远方的光便再次映拂他的全身。

 

“这便是本王的私心。”

 

 

12.

 

金古最终还是拿起了这只颜色略显黯淡的金杯。表层沾染了少许自己的血迹,就算是还回去对对方或许也不会再要了。

屈服于吉尔伽美什是金古的愿赌服输。

早已知道未来走向的先锋者保护了他的友人,同时他也早就预测到了自己这个灵魂的诞生。吉尔伽美什要对抗神明,可以没有一颗属于恩奇都的“心”,但不能没有“天之锁”本身这副躯体的助力。

 

金古正中他的下怀。

 

“本王不会否认你的想法,但是这也只是最初的计划。即使是千里眼也不一定能完全看到所有的变数,如果收集的信息有缺漏,那么预判也必然会出现偏差。”吉尔伽美什说:“本王的猜测正确与否,应该由这个大杯告诉你。在乌鲁克大杯修复你的同时,有很大可能彻底激活这个身躯。也就是说……”

 

“这个躯体从前的记忆也会回来。”

 

“正是如此,所以,金古。你所寻求的答案,在这些过往的记忆中或许会被呈现在你的眼前。不过本王劝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因为这些记忆可能不是如你所想的那般。”吉尔伽美什的指尖缓缓摩挲着权杖光滑的柄面:“虽然并不是很想承认,但是刚冒出这个猜测的同时,本王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难道还有比我见过的一切更可惧的事物么?”

 

以自嘲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在没有听吉尔伽美什的多言,金古将圣杯慢慢的嵌入自己胸口的空洞内。

 

而就在这瞬间,他的胸口突然的涌出一股滚烫的温度,像是被一股无名的流火窜烧着。

丝毫没有所谓被治愈时会有的满足感,更多的是一种过量的肿胀,像是一个小小的布偶被无礼的塞入过量的内絮。这令他几乎感觉身体都要被崩开成两半,他被称作为大脑中枢的部位极速旋转起来,那完全是带有自毁倾向的运作速度。

金古无法呼吸,他的五官逐渐变得扭曲。鼻腔中甚至扑入了浓郁的烟味,他喘不过气,更是连视线都被一举剥夺。

 

他所看到的是无数个聚集而起的片段,有的白到刺眼像是被泡在阳光中洗了一遍,有的漆黑到像是被掰碎后撒在了狂风暴雨中。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更多的颜色,甚至那些金古没有见过也无法形容色调。

他不禁感叹,难道这就是来自远方旅程的财宝,那些被恩奇都目睹过后永久存放在心灵深处的东西?

颜色逐渐变得更加复杂,直到她看到了人与房屋,树林与山脉,还有辗转于时节之中的春夏秋冬。

 

所有的东西都在被强行灌入他的脑海,让他头痛欲裂。而胸口的灼烧感只是被更加粗暴地放大。

 

接着,他看到了一片骇人却又无比熟悉的黑暗,金古绝对不会认错那个地方,那是他从一睁眼就首先映入视线的画面。

倒悬的钟乳石滴着冰凉刺骨的水,每一处的岩石后都栖息着面目狰狞的野兽。

 

那是金古诞生的地方,被提亚马特称为魔兽卵巢的深海洞穴。

 

又是一阵从五脏六腑涌上的作呕感,这次更是比以往更加强烈,甚至连他的胃部都在隐隐作痛。金古几乎是也被激的发了疯了想要彻底把自己的意识给清空。

他后悔了,哪怕是作为熔炉的心脏被挖空,他也不会感到这般痛苦。

 

正如吉尔伽美什所告诫的,

他看到了一切,

 

一切的一切。

 

 

 

 

莎姆哈特似乎是在冬日的森林里走了很久,久到她自己都慢慢的遗忘了原本的目的。她的纱裙被洗去了泥泞,又恢复了一片纯白的可爱模样。

她就像是把花朵穿在了身上,就像她从前描述给那个人听的那样,精灵们都是这样穿的。当她们煽动蜻蜓翅膀得时候,就会抖出粉扑扑的花香。

 

她赤脚踩在雪地里,脚下雪层被压缩的时候发出滋滋的闷响。这也是神妓在冬日的乐趣之一。

可今年冬季得雪竟是暖暖的,这股暖意从脚掌顺着经脉缓慢地流通全身。

 

射来的光一时眯了莎姆哈特的眼,一道风也忽然地掠过,鼓动起她的裙摆,也吹的树叶沙沙作响。

 

神妓压着裙摆,而当她再次睁开眼的那一刻,内心便是溺水般的欣喜若狂。

 

冬日刺眼的银白色光线穿透了杉树叶的缝隙照入森林,似是将森林都沐浴在了一片皎洁的海洋中。尘埃与细小的纤维浮动在重重交叠的光束,光的海面泛出层层涟漪。

 

而自己那日思夜想的人正远远的站在那片熟悉的花海间,被微风卷起在空中的金绿长发亦染上了冬阳银白色的光泽。阴影随着衣皱的翻动,若隐若现地浮现在他过膝的白净长袍上。

他站在风中轻盈的模样,就像是浸泡在浅海下,倒映着阳光的一只透明水母。

 

“沙姆。”

 

恩奇都用美好的声音呼唤着她,伫立在那里的人露出梦境般的笑容,缓缓地向她伸出双手。

 

莎姆哈特只感到无比的不真实,但她无法阻止自己逐渐靠近的脚步,更无法抑制从眼中涌出的泪水。它们带着滚烫的温度划过她的脸颊,落在雪层中,灼出了痕迹。

 

莎姆哈特触碰到了恩奇都的手,

从指尖,到手指,再到整个手掌。

 

她听见了一阵清脆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摔碎了。那就像是一堆零零散散的碎片撞击所发出的声响。但莎姆哈特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沙姆?”

“恩奇……”莎姆哈特仍旧用不敢相信的目光触碰着对方,她小心翼翼地将另一只手覆在恩奇都的胸口。从那里,她感受到了强烈的起伏感:“你……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嗯,我就在这里哦,沙姆。”

“你真的……”莎姆哈特将恩奇都的手捧起,而后也贴在自己的胸口上:“你也能感受到么?”

“可以哦。”恩奇都依旧挂着那抹熟悉的笑意。

 

机械运转的声音代替了碎片的碰撞,莎姆哈特感到胸口处有什么东西被送入了,引起了一股异物感。就在恩奇都指尖触碰的地方。但这种感觉只有短短一瞬,随着最后的余温消散。

 

“我回来了,莎姆哈特,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一直……那吉尔伽美什呢?乌鲁克呢?!王知道你还活着么?!”

 

“嘘———”恩奇都将食指压在莎姆哈特的嘴唇上。他什么都没有回答,而是向神妓再次伸出一只手。

 

莎姆哈特将手放了过去,恩奇都便将其握紧。就如同一切开始时的那些日子,神妓与恩奇都牵着对方的手。在一片沉默中慢慢的前行着。

莎姆哈特再次被戴上白色的花冠,恩奇都带着她穿过了花海。一步一步走在雪层中。而两人每走一步,之前一步的脚印便会消失不见。像是幽灵一般的蜉蝣生物,在光的海洋中继续前行着,不留下任何踪迹。

 

明明已经是铺天盖地的积雪,杉树上却依旧生长着茂密的树叶。脚下的长草与花丛一如既往的盛开,而穿梭在高原,雪水化作的溪流也没有被冻结。

这一切就像是,森林停止了时间的流动,被永久的冻结在了春季,而神明只将一片雪撒在了这漫长的瞬息之中。

 

这次是齿轮的转动,斑斑锈迹被摩擦掉,有什么在被抛光。还有某种严丝合缝的声音,有什么东西被切出用来固定的形状,那些小齿互相交错,咬得很紧。甚至还有黏土被搓揉的粘稠之声。

 

莎姆哈特想问些什么,他看向恩奇都,而对方只是继续一心一意的走着。他平静的申神情带给莎姆哈特十分安心的感觉。

他听见乐孩童的欢笑,他们从两人的身边跑过。

左边的在嘲笑笨拙的巨兽,右边的在赞叹精灵的歌声。

他们说的都是恩奇都,但莎姆哈特没有看见那些孩子,只有几个黑漆漆的影子晃过丛林。

 

“别害怕,沙姆。”莎姆哈特感受到自己的手被对方捏的更紧了。

恩奇都声线沉稳,仿佛只在顷刻间便化解了神妓内心所有的不安与忧虑:

 

“我不是说了么?

 

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

 

 

 

 

“不……不……不要去!回来!回来!!清醒过来啊!!!”

 

金古声嘶力竭的呐喊着,但是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整片银白色的森林也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无论怎么呐喊,怎么咆哮,他的声音都无法传达到那个世界。无论怎么狂奔着,伸出手也碰不到画面中的任何一个人。因为那是已经发生了的过去,金古无法追上自己的记忆,更无法追上被蒙上了尘埃的过去。

 

他猛的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是满头大汗。而他无法止住此刻浑身的寒意。就连瞳孔也被无限制的缩小,在眼眶中疯狂颤抖着。

金古拼命的喘着粗气,而尽管如此,心脏的部位仍是阵阵发紧。就连脑袋也不争气的和充了血似的一片混沌。

 

 

“看到了么?”

 

直到这个声音将他从混乱中揪了出来,像是直接给他浇了盆冷水。

 

金古对上吉尔伽美什的视线,但此刻他的目光不再是嘲讽与戏谑,而几乎接近于祈求。祈求自己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希望吉尔伽美什否决这一切。

 

但吉尔伽美什却久久沉默,这令金古的心顿时沉入谷底,坠的他痛苦万分。

金古看到的不是什么雪原,更不是什么白花绽放的冬季森林。而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洞窟,地面的鲜血几乎要汇集成流水,划过更早前凝结的同样的东西。

 

他看到了只被拼了一半的恩奇都的身躯,还有莎姆哈特——被像陶瓷娃娃一样敲碎的莎姆哈特。而那群魔兽,还有提亚马特,将碎掉的莎姆哈特与恩奇都的半边拼接在一起。

 

她拼接了两人的手指,

将恩奇都的心脏放入莎姆哈特身躯那半边的胸膛,

两具身躯被摩成完全相合的形状,再被慢慢的融合在一起。

 

“看来,本王的猜测是正确的。”

 

吉尔伽美什赤金的双眼中也蒙上了一层灰色:

 

“恩奇都死前,本王与士兵在森林中搜寻良久,都没能找到神妓。她没有必要躲着我,更不可能错过与恩奇都最后的道别。

而恩奇都死后,他的身躯也碎成了粉末,甚至被本王留了一小部分在宝库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完全复原。

恩奇都是为了归戒本王而被诞生的神造物,而莎姆哈特是为了给恩奇都赋予‘知性’而同样由安努努创造出的引导者。

安努努消失后,没有人帮助提亚马特修复天之锁的躯壳,也难以在短时间之内找到制造恩奇都同类的材料。所以他们才会想到与恩奇都同根同源的莎姆哈特。

 

他们将她欺骗,带回巢穴,再直接斩杀敲碎,一点点地比对,一点点地磨合。”

 

“金古,你明白了么。”

 

吉尔伽美什问道:

 

你的身躯不仅仅来自恩奇都,

 

而是他与莎姆哈特的碎尸共同拼凑而成的……

 

再造物。”

 

 

13.

 

被黑泥污染的海洋几乎吞没了整座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初始的魔兽拖着她巨大的身躯缓缓在这片充满腐蚀性的海洋中蠕动,时而发出海妖般的长啸。漆黑的云层笼罩了平原最后一片纯净之地,而吉尔伽美什站在亡灵之塔的峰顶朝初始之母望去。

 

这或许就是绝望可以被看见时的模样,自己可真是幸运之人,吉尔伽美什自嘲道。

但即便是发出一声短短的气音也使他的身躯痛苦不堪,就在刚才,他已经耗尽全部得魔力将无人看守得冥界给打穿了。那些被关押在铁笼中的灵魂几乎是在解放的同一瞬间被黑泥给吞并了去。

 

总之情况确实不怎么好,他现在之所以还能站在这里,完全是仰仗自己过人的毅力了。毕竟魔力枯竭不是什么令人舒服的事,把生命力当做魔力的替代物来奢侈浪费,几乎让他的肺腑都开始腐烂。

 

又是一阵炽热的风卷云朝他的方向席卷而来,上一次带着火的风直接把城墙给烧了个窟窿。吉尔伽美什从亡灵塔上转移到城墙。再一次发射了护城的大炮,这对于提亚马特自然不会起到什么作用,但也足以改变风卷云的轨道。

 

号炮声骤然炸响,百发炮弹拖着光轨闪电般聚集,在空气中聚集成了一股。直直的冲入了火云中。将它的形状给冲散了。被卷起的火扑入黑泥的海洋,竟直接在海面燃烧了起来。

 

“王……”

乌鲁克只剩下了四五个士兵,还有被重点保护才留到现在的一群不过十岁的孩童。他们被保护在城墙的堡垒中。

吉尔伽美什为堡垒建立了最坚固的防御结界。

而此时的他们正用细弱的声音呼唤着他们的王,吉尔伽美什走到他们的身边,孩子们立即上前抓住了他的手。

“我们真的会死么?”孩子们问道,吉尔伽美什抬起头看向那一群大人,除了四五个士兵还站在堡垒外做着守卫,其他的人基本都蜷缩在堡垒内的角落,面上布着一层阴霾,而他们身上多少都带着大大小小的伤。

 

“你们怕么?”

没有否认孩子们的问题,吉尔伽美什反问道。

“怕,但是也没有别的出路了。反正都是一死的话……就算是挣扎也没用……”年轻轻轻的孩童如此说着:“我不想害怕的,但是……我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为应该惧怕的事而感到恐惧,这不是什么羞耻的事。但无论如何,本王都会保护你们到最后一刻。所以挺起胸膛,擦亮双眼,好好看着本王英勇的的身姿。至少在最后一刻,你们也应该注视着美丽的事物。”

 

“王不害怕么?”

那孩子再次发问。

 

吉尔伽美什怔住,浑身有一瞬的僵硬。

 

——我梦见山谷倒塌,倒在我的脚下。

 

明明耳边只有那庞然大物发出的尖锐之声,还有那连灵魂也能被搅乱的风残暴着撞击着结界时的闷响。听着的尽是末日的呢喃,视线中却浮现出一片安详的冬夜。

 

繁星,雪松与篝火,还有一间歪歪扭扭的小木屋。

 

——这是个好预兆,我的朋友。

——你看到的山,你看到的鸟,天与大地,还有那轮太阳……

他的友人握紧他的手。

——梦想就要接近了。

 

“害怕与否又有什么关系,本王此时此刻就站在这里,那么这场战斗就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战争的尽头。当这场革命迎来结局,而本王一定会站在终点。”吉尔伽美什走出结界,再一次站在登上了直面提亚马特的亡灵塔顶:“如今的乌鲁克虽已满目疮痍,没有了驱逐恐惧的药水,没有了加持祝告的祭司,但寥寥无几的人也依旧在本王内心发出铜鼓震天般的呐喊。那么本王就没有理由再怀揣不安,只有坚定不移的决心,没错,只剩下这股必达终局的执念。”

 

“本王以愉悦为道,而本王的愉悦终将成为人类隔绝世间的宏愿。”

 

站于塔尖的王直面炽热的流风,任凭它们鼓动起自己的衣与发。这种被浸泡在火焰中的感觉还不赖,他不禁再次用嘴角勾起一个桀骜的弧度。

 

“只是,”

风朦胧了他的字句。

 

——我将与你并肩战斗,完成这桩空前绝后的壮举。

 

“稍微有些寂寞呐。”

 

 

“你或许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吉尔伽美什蓦地侧过目光,金古的身影便闯入他的视线。实话说他确实是稍微有些诧异,因为即使是拥有千里眼的他也没有想到会看到金古此刻地模样。

尽管眼中依旧存在迷茫,但他的目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澈。没有被心底的困惑所束缚的灵魂,竟也是如此耀眼。

 

“我要是你或许也会做相同的决定,因为现在这世界的样子可真是令人作呕。”金古自说自话地走到吉尔伽美什的身边,甚至还把他用肩膀撞到一边去,而自己半挡在了他的身前:“如果早知到会看到现在眼前的画面,我也会毫不犹豫选择碎掉吧。毕竟这双眼睛装载了那么多美丽的东西,怎么可以被这种事情污染了呢?”

 

“呵,你还真的来了。”

 

“反正我会来也完全在你的意料之中吧,不然你也不会下乌鲁克大杯那么大的赌注。你还真是个任性的家伙,不过我也不是第一次知道了。”金古说:“不过,我会来到这里最主要还是因为这副身躯刚恢复的记忆告诉我,你是个胆小鬼加爱哭鬼呀。”

“哈?!”

“哼,‘那根本不是什么野牛,那是光辉的太阳神的化身,他将在危难关头握紧你的手,’”金古念叨着记忆中的旧日话语:“‘我将与你并肩战斗,完成这桩空前绝后的壮举。握住我的手,我们将合二为一。’”

 

金古仰起头,再一次凝望着远方那只令他再熟悉不过的初始之母,也是他此刻灵魂的创造人。千言万语也终是化在了心里。

 

“‘忘却死亡,去寻找生命的奇迹。’……讨伐一个怪物,连续五日从梦中惊醒。难道你不是个胆小鬼么?”

“啧,与其说那些没用的,你打算怎么帮忙对付她?”

 

“你需要多久的时间?”金古问:“将提亚马特拖入冥界,你需要多久?”

“一个小时。”

“我知道了。”金古再上前一步,他拔高了声音:“没想到到这一刻居然真的就只有你一个人……!如果不发生一点奇迹的话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真的会被彻底毁灭吧?!你也会死在这里,但是做了这些事却不被留名青史什么的也太不解风情了!!所以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你要活下去,你必须活下去。”

“金古,你,”

“不要误会,这不是我的想法,这都是这副身躯想对你说的话!”

金古猛地反手扯住了吉尔伽美什的衣领,与他的视线擦出电光般猛烈的交错:

“不要想着在这里与提亚马特同归于尽!这不是你要去做的事!你给我留到最后!!

 

然后————”

 

金古用力的撒了手,将吉尔伽美什往后推得踉跄了半步,而他深紫色的眼中燃着末日的的光辉。

 

流浪去啊——————!!!

 

 

那一日的吉尔伽美什,

 

看到了流星的光辉。

 

 

骤然炸现的金色光束仿佛是在瞬间驱逐了末日的漆黑。它带着比卷起烈火的龙卷风还要炽热的温度,天之遗孤的身躯仿佛在这一刻集聚了全世界存留的光辉。自冥界挣脱牢笼得灵魂重新浮出了黑泥的海洋,散发着盈盈的光辉向天空升腾去,压顶的黑云生生被刺眼的光束捅穿,向四方骤然扩散去。

 

自大地而生的数千万条锁链在空气中弹出铮铮之音,他们互相交汇融合,最终凝结成了数十条。而这数十条的锁链以螺旋的姿态缠绕住初始之母神庞大的身躯。天之锁,天地所成之物,伴随着星辰的吐息死死束缚住了“毁灭世界”的概念之兽。

 

光的微风吹拂着吉尔伽美什,尘埃与废墟同他共同沐浴在星辰自燃的火光中。他的眼被洒上比烈日更动人的光辉,在眼眶中不住的颤动。吉尔伽美什全神贯注地凝望着正于眼前被那人亲手创造出的奇迹。

 

——“是啊———”

——“会是什么呢——?”

 

仿佛置身宇宙之中的吉尔伽美什,耳边响起了那人带着笑意的声音。

 

——“那份宝藏,对于谁都是不一样的吧——?但是我想————”

——“一定会是美丽的东西。”

 

初始之母在天之锁的束缚中发出痛哭的咆哮,然而天之锁却只是缠绕的更紧。直到勒断了她半边的角,巨大卷曲的角砸入黑泥的海洋,发出巨大响声。而天之锁还在不断的从四周新生,重复的汇聚在一起,不给提亚马特留丝毫挣脱的机会。

 

——“吉尔也是,总有一天……”

 

剧烈的气流向吉尔伽美什吹过来,无礼地吹走了他的纱帽,撩开了他的衣摆。而吉尔伽美什被吹起的上衣中,露出了一朵原本被久久珍藏在内口袋的白色粉蝶花。

那朵被他放在恩奇都卧室的花瓶陪伴他度过最后七日,又被恩奇都插在他耳边的小白花,在最后的那日,听闻了他所有的悲痛。那是友人最后的赠礼,吉尔伽美什没有将它放入宝库,而是一直携带在身边,放在离心口最近的地方。

 

吉尔伽美什在狂风中抬手护住双眼。

 

——“一定会看到的。”

 

——爱哭鬼。

 

这该是他最后一次流泪了,

 

是笑着的。

 

 

13.

 

冥界封闭,尘埃落尽。

 

自燃后的星辰之光渐渐地消散在空气中,就像是漂浮在深海中,玩弄着光影的蜉蝣生物。伴随着夕阳的霞光,点亮了乌鲁克的城池,还有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其他地方。即将重新复苏的世界将希冀寄托在光点中,风又将其送入了云层之上橘色的洋流。

 

金古的灵魂在消散之际游到了亡灵塔,霞光穿透了他的身躯,即便是没有实体的他也感受到了柔软的温度。他漂浮在吉尔伽美什的眼前。衣摆与长发的末梢像是在逐渐融化在了空气中。

 

两人一时无言。

 

而金古也没有什么话想要对吉尔伽美什说,只是在最后,他想要得到那个答案。那个一直被自己苦苦追寻,却始终抓不住的答案——莎姆哈特的宝藏。

 

金古将蓝与白的粉蝶花编制而成的花环,戴在了吉尔伽美什的发顶。

 

看着金古那一副又哭又笑的模样,吉尔伽美什知道这迷失的灵魂终于找到了最终的归属。

 

 

美是什么?

 

是陨石的光,海鸥的舞,平原的风,城邦的千灯繁华?

不,

美是她曾经足下的枯叶,她温柔的牵着你的手,拍着你着背,将你送出森林决心与你分离的大爱;

美是他体味人间百态,凡尘悲悦时的惊悟。四目相对,终与诚挚之人相随百年,那份化为尘土也铭记于心的纯真;

美是笼罩废墟之城的末日余晖,他欲穷千里的桀骜,几多死亡几多复生,人生千百回却将始终将唯一深埋于心的一往情深。

 

美是她,他与他的刹那心动。

 

吉尔伽美什,我有半颗心爱着你。这半颗心记着过往的朝暮,刀光剑影中的风花雪月与底格里斯怀抱的日月星辰。我的另外半颗心爱着你爱的人,只是一只笨拙可爱的巨兽,话说不出口,路也不会走。

 

当初的瞬间,

是恩奇都对莎姆哈特之美的心动,

是莎姆哈特对恩奇都看着自己时的那份目光的心动

 

而此刻。

 

金古也同样感受到了两份心动。

是恩奇都对沐浴在新黎明前夕霞光中吉尔伽美什的心动,那顶花环,是恩奇都留给挚友的临终之礼。没有什么比此刻他的模样更加美丽的存在了。

恩奇都的宝藏,早在与吉尔伽美什遇见的那一刻,便找到了。

而另一份,是神妓对恩奇都此刻的喜悦而产生的心动,在恩奇都为莎姆哈特戴上花环的那一刻,他第一次认识到了“美”。而那个瞬间,恩奇都心动的瞬间,便成为了莎姆哈特永远的记忆。

 

不,

还有第三份。

 

新生的心动。

当神妓的愿望与恩奇都的遗愿在这一刻完成之时,金古才终于产生了“自我”。不被任何人的感情影响的“自我”,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独立的灵魂。

 

太晚了,太晚了。

但是金古很高兴,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满足。

 

他找到了,他终于找到了那份宝藏,

它代表了成长,友谊,真情,爱恋,新生……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

 

是“心动”,莎姆哈特的宝藏,是“心动”啊!

 

金古大笑起来,尽管灵魂的声音,谁也听不见。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新生,且自由了。

 

 

 

堡垒中的人们慢慢的走了出来,他们知道了战争胜利的消息。欣喜若狂的人民想要靠近他们的王,却又在看到吉尔伽美什的那一刻停住了脚步。他们看到,他们的王静静站在亡灵塔的塔顶,遥望着即将消失的落日,只有阵阵微风伴随在他的周身,将他的头上花环上的花吹落几片花瓣。

 

但是,那并不是一个落寞的身影。

乌鲁克所有的人都知道,吉尔伽美什王永远不会忘记桀骜与喜悦。

 

“金古,”

 

吉尔伽美什望着远方,喃喃着:

 

希望在本王今后的旅程中,遇见来世的你。

 

 

 

三个月后,

 

吉尔伽美什与从前跟随恩奇都的花匠再神塔中碰了面。她也在这次的战争中幸存了下来。

 

那个浑身都散发着花香的女人惊讶地指着被吉尔伽美什别在胸口的小白花。

 

“呀,那是恩奇都殿下最喜爱的那朵么……真是怀念,没想到它脱离了土壤还能绽放这么久……”

“本王用魔法将它的时间停住了,它自然会一直盛开。”

“是么……果然,恩奇都殿下没有说错呢。”

“他说了什么?”

 

女人露出怀念的神情,那旧日时光中的画面仍是历历在目:“也不是什么大事啦……只是,恩奇都殿下曾说……

 

‘因为我只是造物,没有你们人类那般温暖的身躯,被我捧在手里的花,一直都是冰冰凉凉的。’”花匠转述着恩奇都的话语:“‘这朵花如果在吉尔伽美什那里的话,一定会变得很温暖吧。’”

 

灾后重建的第七个月,被吉尔伽美什委以重任的第六代王,乌尔·卢迦尔即将登基。此前,他因为在战争中的优异表现,被吉尔伽美什认做了义子。

 

神塔内外忙成一片。

 

乌尔.卢迦尔上任第一天就开始忙前忙后,脚不着地的跑来跑去。突如其来得高压让他有些喘不上气了:“话说……父王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啊,吉尔伽美什王的话……”

 

边上的侍女回答道。

 

 

14.


 

“去旅行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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